我这里讲的老先生,不是医生,而是在丧事上搞家祭的人,就是撰写、宣读祭文并主持祭祀仪式的人。
老郎中好理解,把脉开药方,治病救人的中医。
时在公元1973年,我为塔沟小学三年级学生,与二年级校友在一个复式班学习,我们同年级同学有9人(永兰、永啟、永珍、广森、广柏、广全、马生秀、马成林和我),不比较与马家人的亲戚套亲戚辈分,李氏同宗中我辈分最大,然后依次是“永”字辈、“广”字辈,爷侄孙三辈人一同念书,侄子、孙子们也有欺负爸爸(叔叔)、阿爷的时候[偷笑]
废话略多,言归正传:老先生名曰李瀛,家住塔沟,长我一辈,时年七十上下,高寿我一甲子,他留着半尺长的胡须,头发和胡须均已花白,习惯性的用手捋抹着他那浓密的胡须。
老郎中名锦盛,家住窑洞沟,虽与我同辈分,但年龄长我几十岁,他中等个头,身材略胖,一副有个性的短须显得斯文,说话利落,走路轻快,一般年轻人都追不上他的步伐,更别说同龄人了,这或许与其跋山涉沟出诊之功有关。他还精通阴阳八卦,天文地理,阙茔子、打庄廓、看天象,也少不了他的身影。
老先生、老郎中虽分住两沟,却同属一门,叔侄辈分,在一个家谱里。旧时代能够有条件识字的人,说明曾经家境并不差,书香门第可堪。
老先生身材高挑,传统长衫几乎不离身。老郎中穿的是四兜制服,行为雅致,文质彬彬,左上口袋里别着的两支吸水钢笔更显出文化人气质。俩人各戴一顶老式礼帽,鼻梁上架一副圆型茶色石头镜片,黄铜镜架末端用一根线绳系着后脑勺,天然材质镜片中夹着所谓的水线,即厚又重,在鼻梁上压出两道深紫色疤痕,还一会儿用手上推,一会儿又自然下坠,上推平视,下拉窥视,轱辘着机灵的眼球,左右环顾时,用手扶着镜架扭动着脖颈,滑稽惹笑。
黄铜架子茶色圆镜片石头眼镜,是那个时代的身份象征,庄子里有条件的老人出门浪行道,戴上一副这样的眼镜,再柱一副拐杖,哪怕是穿着破旧转显,也不会把他往没体面的人里面排,老先生的一位兄长(李源)更高寿,拄着拐杖在行道里转现时虽然腿脚不太力练,眼球浸泡在泪水中,时不时的用手绢擦拭,在湛蓝的天空和阳光下也戴着一副褐色圆石头镜片眼镜。
老先生的家在塔沟小学东侧三米高的台地上,庄廓地基比教室屋顶高出两步台阶,他时常和老伴走到教室屋面上来回走动散步,观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,学童们从房檐底下学着他家祭时的腔调和动作逗他,他也喜欢和孩子们玩耍、对话、考问生字,“老憨头,小憨头,脾气大小差不多”,对于娃娃们回答不出来的生僻字,他用手在半空中比划着,但他的繁体字笔画实在繁琐,老师教授我们的又都是简化字,对于他的笔画,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对于比划半天后仍然模拟不上笔画或不作答复的孩子,他会拿起小土坷垃摔打加高声训斥。
我的哥哥美盛喜欢翻弄那种烂的往下掉纸渣的线装书,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《西游记》《红楼梦》《儒林外史》《西厢记》之类,他都偷着看,书就来自老先生的孙子永山,哥哥从那些老书中认下很多繁体字,有一次他背着一背篼猪草往家里走,老先生正和王阿切(家西番奶奶)坐在王家大门口的土地势上喧板,见了负重的哥哥就把他招手叫到跟前,用小木棍在地上写出一个“巒”字,问他这个字的读音和意思,还声明回答不上不让回家、不准放下背篼就地罚站。
哥哥回答出这颗字简体写“峦”,读音“luan”,是高高低低的山峰连在一起的意思,老先生听完后满意地点着头捋抹着长胡子,摆手示意哥哥开路(走人),哥哥骄傲地以为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也不过如此,几十年后回想起1973年经历的这一次老文人路考,感慨:人生如梦,物换星移几度秋。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,犹不能不以兴怀。
村子里救死扶伤的人除了老郎中,还先后出了三位中西医结合的乡村赤脚医生,分别是李永珠、芦文林、李永珂,他们医治的用药大多是西药片片、吊针瓶瓶、推吸针管,这样的治疗手段是老中医极度排斥的。
李永珠是锦盛的亲侄子,皮肤黝黑,一副笑脸,说话和善,后来离开猫儿刺沟到他处发展。卢文林是庄子里最早的公办教师卢杰的儿子,卢老师被运动剥夺公职后在村小学任代课教师,他的另一个儿子卢文龙是上庄教学点的民办教师。
卢文林之后接任赤脚医生的是背后沟的李永珂,大大咧咧比较活泼,之后参了军(当时已婚),复原后定居海北州西海镇,继续从事医药营生,几十年未曾谋面,却无意中遇见了在西宁开店的珂子广龙。
在农村,上了年纪的人们一旦不受瘾(不舒服),还是愿意跑到老郎中锦盛处把脉,一切疑难杂症三副草药或几个洋米莲骨朵熬水下肚基本消除。如果病人行动不方便,请他到家里去把脉看舌苔,毫不推辞遁行望闻问切,用土方子或两副草药医到病除。
除非遇上危及生命的疑难杂症连老郎中、赤脚医生都干不转,庄子里的人只会找身边的二位医神,不会往山外的大医院里去花冤枉钱,省事省力又不着气。
由于多重压力,我奶奶体质虚弱,时常在病榻之上,父辈们就去请老郎中到家里来诊治。因为年龄过于悬浮,我们不敢叫他哥哥而称呼“爷爷”,他不应声而一笑了之,长辈们也不好当面指正,等“爷爷”走了才告诉我们“你们是平辈,按理应该叫哥哥”,之后再请来,我们便躲起来不往跟前凑,避免难堪。
请老郎中到家里诊治不是孩子们的事情,为示尊重,也使得人家愿意跑山路(从窑洞沟到塔沟要翻过一座大山),都是父辈们亲自去邀请,而且不能空着手去,包一小块茯茶或拿几块点心,把诚意和礼貌意思到家。人家撂下上门的病人,一出门就得翻山越岭,撇掉手头的活路专程来把脉诊断,开了方子分文不取,既给足了面子,又给病人宽了心,理应把礼行走在前面。
老先生算不算知识分子不好定夺,但其读过私塾,认识很多字,会背文言文,用小楷写出来的祭文非常规整,所读的祭文扣动人心,加上诵读时摇头晃脑、咬文嚼字、阴阳怪气的姿势和调门,惹得孝子贤孙、亲戚东家门笑口难掩,把严肃沉重的丧事搞得哄堂大笑,他越是板着脸教训大家肃静,越把人们笑得前仰后翻。
小孩子们很喜欢从校园里当着他的面,模仿他家祭的腔调和形体动作,把满院子的人惹笑,他和他的老伴儿也在笑。
郎中是有知识有灵性之人,家里摆着线装中医书籍,脑子里记着写不完的处方偏方,和医院里的大夫一样,龙飞凤舞的粗钢笔字谁也不认识,拿到山外抓药的门店里去,人家却一清二楚。
现如今的医生里,很难看到老郎中那样书写开叉笔钢笔字的,全人类一支碳素笔,键盘上十指灵活,纸面上蜗牛翻滚,尤其学生娃的书写功能彻底退化了。
在偏僻的猫儿刺沟,两个老人,一个靠超度亡魂宽慰人,一个靠医治病人救死扶伤,行使着慈悲为怀,安抚人心的积德善举,博得族人和乡亲们的尊重。
